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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冰山一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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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縷清魂入九霄。

在經歷了那輕悠悠的飄蕩後, 沈辭鏡的魂魄終於落入實處。

但當他睜開眼後,沈辭鏡卻發現自己此刻竟是一只幼貓模樣,而他面前的也並非他心心念念想要要見到的人, 反倒是一個掛著鼻涕的邋遢男童, 正躡手躡腳不懷好意地向他靠近。

沈辭鏡心中愕然, 萬沒想到那古鏡這樣坑, 不但沒讓他見到自己相見的人, 反而叫他陷入這樣的窘境。他心中來氣, 扭頭想要離開此處再尋離開夢界的辦法, 但他既高估了幼貓的力氣,也高估了自己的適應力,才不過支著爪子走了兩步, 便噗通摔倒,剛好滾到那男童面前, 對上了男童那純凈至極又殘忍至極的眼睛。

“嘿嘿……”

男童嘿嘿一笑,好奇地捏著幼貓的一只爪子, 死死拽著不肯放手。

七八歲的男童本就是人憎狗厭的年紀,下手更是個沒輕沒重。沈辭鏡瞧著小鬼的臉,心中生出不妙與不耐來, 知曉接下來等著自己的恐怕沒什麽好事,便用力想要掙脫, 同時尋找自己的靈力, 看能否有幫助之法。

然而這夢古怪得很,他此刻身上半點靈力也無, 全然被困在了這個夢境之中, 像是一只真正的幼貓那樣孱弱無力, 不但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這幼貓身上的每一處痛楚, 就連這那男童迫近時的不懷好意也越發清晰刺骨。

沈辭鏡終於覺得,自己這會兒是鬼迷了心竅。

就像他曾經與龍王說的那樣,這鏡子來歷不明,很有古怪,貿然使用怕是討不了好——他分明知道這一切,分明清楚這鏡子絕不可輕信,但最後他還是主動去照了鏡子,致使自己淪落到這樣境地。

這不是鬼迷心竅又是什麽?!

沈辭鏡心中暗暗嘆息。

而他面前,男童對幼貓越發感到有趣起來,手上用力,便將整只貓提了起來,好奇地甩了甩。

蝸居在幼貓身體中的沈辭鏡,清楚聽到幼貓體內骨骼錯位的聲音。

“虎子,這貓活的死的?怎麽不叫啊?”

男童跟小巷外的同伴打招呼,甩著手上的貓。

“你瞧,都不叫呢。”

小巷外的另一男童笑道:“別是只傻貓吧?你丟地上看看它跑不跑?”

男童覺得很有道理,甩手就將幼貓向墻面砸去。

但男童萬沒有想到的是,就在這幼貓脫手的瞬間,它竟勾住了他的袖子,驟然竄至他的面門,細幼卻以足夠叫人疼痛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在他眼睛上抓了一把。

“哇啊啊啊——”

男童捂眼慘叫起來,兩手胡亂撲騰,將來不及閃躲的幼貓用力打落在地。

“虎子!虎子!”男童尖叫了起來,“抓住這死貓,我要殺了它!我要把它丟給大黃吃了!!”

小巷外的男童這才覺察出不妙來,慌慌張張跑進小巷,將幼貓圍堵在中間,想要去捉這貓。

然而也不知怎的,這貓分明邋遢孱弱,一只前爪也已經脫臼,軟軟耷拉在身前,但那幽幽的黑瞳卻像是冰又像是刀,冷冷的,刺得人皮膚都發疼,好像他們面前的並非是可隨手捏死的幼貓,而是困於淺灘的惡龍。

這些孩子們唬了一跳,一個個想要去抓,卻又誰都不敢伸手。

那瞎了眼的男童大聲叫喊起來:“貓呢?貓呢?!你們怎麽不抓貓了?!”

男童揮著手,大聲呵斥,於是這些孩子們相互瞧了幾眼,到底還是伸手去捉貓了。

咻——

咻——

倏爾,破空聲響起,幾粒石子從一旁飛來,準確擊中了這些伸出的手,惹得這群孩子紛紛痛呼。接著,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形走近,擡起略顯疲憊的眼睛,似笑非笑地瞧了一圈。

“欺負貓算什麽本事?行了,散了吧。”

說話的這人生就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容,容姿寡淡,身形瘦削,叫人過目即忘,偏偏那雙眼睛幽深極了,當它註視旁人時,往往會叫人生出如臨深淵的危險感來,似是一個不註意就會被這毒蛇般的人一口吞下。

這樣的人的威懾力,可比幼貓大多了。

一群小鬼終於怕了,推搡著那瞎眼男童,頭也不回地跑了。

屈居在幼貓體內的沈辭鏡被留在小巷內,獨自面對這人,神態冷靜,目光中既有警惕,也有疑惑。

不知道為什麽,眼前這陌生人總給他一種分外熟悉的感覺。

——分明是從沒見過的面容,分明是從未見過的人,分明是從未聽過的聲音,哪怕沈辭鏡搜空自己的記憶,也找不出這一號人,但那雙幽冷又疲憊的眼睛,卻叫他心生悵然。

“來吧,小家夥。”這旅人輕笑一聲,向沈辭鏡伸出手,“我幫你把骨頭接回去,否則你接下來的貓生可就慘咯!”

這旅人的話語含笑,帶著習慣性的輕佻,既輕浮,又聽著氣人。

沈辭鏡越發感到熟悉了,身體竟在腦袋反應過來之前走向了對方。

“哦?還真來了?”這旅人露出驚訝神色,而後笑容更深,“可真是傻貓,怎的別人叫你一聲你便來了?難怪你會被那幾個小鬼抓住……可記著了,人類都是大壞蛋,以後可要避著點。”

沈辭鏡默不作聲,心中吐槽:你還真以為誰都能叫得動他?如果不是看在你——

“咪!”

貓爪上的劇痛猝不及防。

這旅人趁著鏡貓走神的瞬間,給他接回了骨頭。

“真乖。”這人連聲音都是疲憊的,像是走了極遠的路,過了極多的橋,耗費了極多的心力。但他落在沈辭鏡身上的手,卻暖和得很,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,“行了,這就好了。像你這樣的小貓咪,還是趕緊找個小姑娘撒撒嬌,求收留吧,可莫要像我一樣滿世界流浪。”

沈辭鏡聽著,不知怎的,心中竟生出了些委屈來,不高興地用肉墊拍了這人一爪子。

這人低低笑著,也不嫌棄幼貓身上的臟汙,抱起他就是一親。

熟悉的氣息靠近,沈辭鏡僵住了。

而那人的親吻便落在了他的頭上。

“行了,走吧小貓,莫要再被人抓住了。”

這人揮揮手,就要離開。

但沈辭鏡卻是急了,兩三下竄上這人的衣裳,死死勾住他的衣襟不肯松爪。

“謝斐?是不是你?!你是不是謝斐?!”

沈辭鏡一張嘴,那一連串氣勢迫人的逼問頓時變成了嬌聲嬌氣的咪嗚聲。

於是這人果然沒感受到沈辭鏡的霸氣,反倒被突襲的小貓咪萌了一臉。他伸手托住小鏡貓,好奇地用指尖懟了懟貓頭。

“你竟然不怕我?”他奇道,“你是膽子大還是真的傻?”

沈辭鏡氣急:“你才傻!不要顧左右而言他,你就是謝斐,是不是?!”

一連串的咪嗚咪嗚再度出口,這人笑容更深。

“行吧,相逢也是有緣。難得遇到一個不怕我的小家夥,就給你這小家夥蹭頓飯再去幫你找個主人吧!”

這人聲音輕快起來,疲憊也消退了幾分,提著小鏡貓往自己衣領裏一塞,走出小巷。

沈辭鏡猝不及防就與這人進行了極近的接觸,那熟悉的氣息在貓咪靈敏的嗅覺中越發清晰,越發濃郁,也越發叫他懷念貪戀。這一刻,他不由得僵住了,一種像是別扭又像是害羞的情緒湧動,讓他體溫逐漸升高。

這人動作一頓,驚奇地戳了戳自己衣領裏的小貓,不顧小貓咪嗚咪嗚的反對,將手指搭在它的肚子上感受了一會兒:“奇怪,貓也會發燒嗎?”

沈辭鏡:“……”

這人嘀咕:“好像越來越燙了?”

“咪!”

沈辭鏡憤憤給了他一爪子,將他的手推開。

走開!還在生你氣呢,不準占便宜!

·

旅人的很快來到了客棧前,擡頭看了看這華美的酒樓。

誘人的飯菜香氣從酒樓內傳出,惹得旅人和貓咪的肚子都開始咕咕叫。

旅人好笑地拍了拍貓咪,並沒有進酒樓,而是先在全身搜了一遍,但最後卻只拿出了幾個銅板。

“窮啊,窮。”旅人有些好笑地說著,“看來只能先顧著我自己咯!”

旅人話是這樣說著,但卻用這幾個銅板買了一盆溫水,將小鏡貓洗了一遍,然後又向街坊買了一碗飯,甚至死皮賴臉地討了一條魚擱在飯上,然後頂著街坊的指桑罵槐,嬉皮笑臉地將這魚與飯一分為二,一份給了小鏡貓,一份留給自己。

“吃吧。”旅人摸著洗幹凈的幼貓,對那毛茸茸的手感十分滿意。

沈辭鏡定定看了他一眼,沒有推辭,就這樣吃起了貓生中的第一頓飯來。

這米十分劣質,說不清是米更多還是糠更多,再混合著魚肉,滋味十分古怪。

然而沈辭鏡面前這人卻吃得坦然,笑得灑脫,哪怕此刻的他與乞兒和貓同坐,滿身風塵,一臉疲憊,卻也不顯半點窘迫。

這是沈辭鏡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謝非言。

這時的謝非言,沒有那張老天贈與他的浪蕩風流的俊俏面容,沒有了他與生俱來的華貴身份,沒有了他力挫強敵時的豪勇決絕,也沒有面對沈辭鏡時的沈默溫柔……這時的他是浪子。

身無分文,隨遇而安,不拘小節,四海為家。

他既會為了一只命如浮萍的幼貓而出手,也會笑著收下街坊的指桑罵槐。他曾經端坐雲端,不懼榮光加冕,如今也從容趟過汙泥,不懼塵埃滿身。

沈辭鏡在這時的謝非言身上,看到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。

謝非言就好像是來自世界盡頭和時間盡頭的旅人,當他從容從此世路過後,就會從容離去,消失在無法觸及的遠方,所以對於自己路經的一切悲歡離合,他都冷眼旁觀,無喜無悲,無憂無懼。

這是謝非言從未在沈辭鏡面前表現過的一面,也是令沈辭鏡忍不住有些惶然的一面。

——這一切的一切,是曾經發生過的嗎?還是只是那坑人的古鏡帶來的又一場夢境?

如果是夢,他為什麽會夢到這樣的謝非言?他分明從未見過這樣的謝非言,為何會夢見這樣的謝非言?

如果這一切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、真切存在過的,而他則在古鏡的幫助下入了當年某個人的夢,見到了當年的謝非言……那謝非言又為何會變成這樣?

沒錯,沈辭鏡雖不知如今到底算是入夢還是通靈又或是別的什麽,但面前的人定然就是謝非言!

謝非言有許多許多的秘密、有很多不肯訴之於他人的叛逆想法,沈辭鏡向來知道,但從前的他從不介意,只要謝非言留在他的身邊就足夠,無論對方有多少秘密多少想法都無妨。

謝非言願意說,他就聽,若謝非言不肯說,他就當作不知道。

可這一刻,當見到這個從未見過的謝非言後,沈辭鏡突然發現,他其實不該過分信任謝非言的。

因為他還不夠了解謝非言。

——他看到的所有一切,都是謝非言想讓他看到的,但那些被謝非言藏起來的東西,又有多深多重?

謝非言的孤獨和疏離從何而來?謝非言究竟是什麽樣的人、心中懷抱著怎樣的信念、正在準備與什麽樣的人戰鬥?

沈辭鏡對此一無所知。

沈辭鏡曾以為,對於謝非言只要付諸信任就夠了,因為總有一天對方會告訴他的。但事實告訴他,不夠,遠遠不夠。

這個狡猾的騙子不應該得到這樣的信任,這個狠心的負心者不應該有這樣從容的選擇。這人不是緩慢盛開的花,不是被握緊就會流逝的沙,而是從天涯而來去往海角的隨心之風,從不為任何人停留。

所以,他若想要抓住這個浪子,留下這陣風,他就必須要主動去了解對方,必須要費盡心思將這個狡猾狐貍深埋在黑暗中的心挖出來、搶過來,然後令這人滿心滿眼只有他,令他再也離不開他。

是的,他應該這樣做的。

他早就應該這樣做了。

但從現在開始做也並不晚。

因為他已經開始觸到了冰山一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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